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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0/11/30 18:4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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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国情怀、忧国忧民,和对“道”的承载,依然存在于一部分人中间,现在转化为对严重的时弊和改革倒退的忧虑、对普世价值的追求,还有拒绝遗忘,追寻和揭示历史真相的努力。——资中筠

资中筠,资深学者,国际政治及美国研究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美国研究所退休研究员、原所长。参与创办《美国研究》杂志与中华美国学会,曾任杂志主编与美国学会常务理事,创办中美关系史研究会并任第一、二届会长。年从社科院美国所退休,仍继续著述,并应邀参加各种学术活动。除有关国际政治和美国研究的专业著述外,撰有大量随笔、杂文,并翻译英、法文学著作多种。

主要著作:《战后美国外交史:从杜鲁门到里根》、《20世纪的美国》)、《财富的归宿》、《资中筠集》等随笔集:《斗室中的天下》、《锦瑟无端》、《读书人的出世与入世》、《学海岸边》(与陈乐民合集)等。译著:《公务员》《浪荡王孙》《农民》《啊,拓荒者》《哲学的慰藉》等。

原标题:“平戎策”与“种树书”——中国读书人的入世与出世

却将万字平戎策

换得东家种树书

中国士大夫率多以清高自诩,或相推许,有许多隐逸、放达的佳话。从诗词来看好象很多人都向往出世。但是细细一看,却不尽然。这清高大多是逼出来的。有人说过,中国知识分子得意时信孔孟,失意时信老庄,可谓高度概括。

最典型的放达当属魏晋南朝的名士,其产生的独特背景当然是长期的乱世。政权更递之频繁,使一个人一生可以经历几个朝代,在哪一朝出仕都很危险,就是在本朝,宗室夺权也很激烈,一不小心就“站错队”。

儒家的忠君思想,士大夫的气节失去了依托,该把忠诚给谁?谁是值得为之拼命的君主?那改朝换代于国于民何干?对士大夫来说,从老庄学说中找出路比较顺理成章,玄学、清谈于焉成风。有所谓“更始名士”、“竹林名士”、“中朝名士”、“渡江名士”等等。但是事实上他们大多数并非出世的隐士,大小都做过官。

竹林七贤

就以最有名的“竹林七贤”而言,其中与司马氏有亲戚关系的山涛,先仕魏,后仕晋,官至吏部尚书,嵇康与曹家有亲,在魏是做过官的,不过拒绝仕晋。刘伶原也在朝,因倡导“清静无为”与晋武帝主张不合而被罢官。那王戎则不但做了高官,而且是出名的守财奴。所以这些名士确实有反传统的处世哲学,以为世所瞩目的怪诞言行表达强烈的愤世嫉俗之情,但是并不是真的淡泊名利。

所谓“大隐隐于朝市”,他们多半是“隐于朝”,也就是一面做着官,实际不做事,照样游山逛水,纵酒清谈,身在官场,心在山林,所以有“清谈误国”之讥。如果不在位,如何误得了国?这种情况只有在魏晋南北朝之世才行得通,因为高官的职务为几大家族所垄断,只有世家子弟有此特权,同时也只有出身名门,才能成为名士,一句悄皮话、一种怪癖都有人传颂,还有人记录,流传后世。若是一介寒士,谁来注意呢?

以那个长醉装疯“能为青白眼”的阮籍为例,时下已被用滥了的“青睐”一词即典出于他。主要因为他是名士,时人在乎他的看法,被他用黑眼珠一瞧便倍感荣幸,这才成为典故。若是普通老百姓整天翻白眼,就可能被认为有眼疾,谁理他呢?

还有那先于现代西方一千八百年提倡裸体的刘伶(这倒可以为“西学东源论”做一旁证),一丝不挂在家接待客人,还说是“以室为裤衣”,“诸君何为入我裤中?”若是穷措大为此,大约是要以有伤风化捉将官里去的。所以放诞和名士互为因果,因放诞而成其名士,也只有名士行为放诞才有意义。

不过,同为“竹林七贤”,人品各不相同,阮籍、嵇康是才、智、识超常之人,而且独具风骨,唯其如此,才能把世态看得那样透,那样不屑同流合污。嵇康可以说是以生命殉其高傲。阮籍的《咏怀诗》所表现的那种深刻的悲愤和绝望,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艺术上都达到极高境界。这批名士的行径带有个性解放的倾向,但只能是消极的而不是奋进的。

处乱世暂隐以待机而出是有抱负的读书人常取的道路,自秦汉以来每当末代都不乏这样的人,诸葛亮是先处后出的典型。在那种情况下“苟全性命”,“不求闻达”可能是真心话,但是他决不甘心就此无所作为,否则见了刘备怎能有那样现成的“隆中对”?也有下决心避世不出的如东汉严光(子陵),他是汉光武刘秀的“老同学”,无论汉光武如何敦请、礼遇,终于不受官而隐于富春山。

后人讥严子陵矫情,说他“一着羊裘便有情”,因为他披着羊皮袄在江边钓鱼,被刘秀派去的人发现,若是和渔夫一样穿蓑衣,就根本无处寻,也就无人知。不论此说确否,隐士而知名总有各种途径。在那个时期越不肯出,名望越高。这种风气东汉已有,李固与*琼书中提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就是*琼屡征不应,李固劝他该见好就收了,免得越晚出来,人们的期望就越高,落盗虚名之讥。那前提是终究要出的。

谢安

这个过程在晋朝称为“养望”。“养望”最成功,“隐”与“出”都达到最高境界的是东晋谢安。他隐居东山近二十年,享尽诗酒山水之乐,自己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谢家子弟个个如芝兰玉树,才华出众,在朝在野都表现不凡。他的家族就是一个小小的社会,他家人的一言一行都被广为传颂,而且争相效仿,有点“领导新潮流”的味道。那“隐居”是一点也不寂寞的。他不惜激怒朝廷坚决不应召而名望更高,以至有“安石不出,如苍生何”的呼声。

到了晋穆帝时,他觉得时机已到,居然应召出仕了,在位大约也是二十几年。一旦进入官场,他的老庄之学化为极其高明圆滑以静制动的政治手腕,卒至取代桓氏掌握了至高的权力。在他主持朝政时内举不避亲,重任侄子谢玄,立下了淝水之战大败苻坚的不世之功,谢安本人由风流名士成为一代风流名相,谢氏家族的显赫也如日中天。但是他深知功高见疑,功成身退之古训,已经开始准备退路,只是还来不及再归隐东山就死于任上。终谢安一生可谓“隐”与“仕”都极尽辉煌,死也恰得其时,令后世读书人羡慕不已。

不过这是特例,几乎绝无仅有。他的子孙就没有那么幸运,或隐或仕既没有那么潇洒、自由,也没有那么辉煌,显赫。在皇权更递的腥风血雨中每一代都有人不得善终,包括以山水诗闻名的谢灵运和谢眺都未得免。其中有人是自己进退失据而召祸,但有的祸避也避不了。套用一句现代名言:“你不问政治,政治要来问你”。

所以兴于东汉(再早期的暂时不论),盛于魏晋南北朝的隐逸之风是“士”为保身而逼出来的,是不得已的。东汉有那么多“高士”、“逸民”,与王莽夺权而未能长久,东汉朝政清明的时候又不多有关。而朝廷方面却有以“举逸民”为德政的风气,下至一方太守,上至皇帝,高士而不能用,面子上总不大好看,总要下功夫软硬兼施地去请,甚至去逼。隐逸之士才得以成其名。但是已经在朝的忠臣却常不见用,甚至身遭刑戮。

就说李固,他忠心耿耿为朝廷求才,终于说动并举荐*琼出来做官,自己却因直言得罪了外戚梁冀而遭灭门之祸,只有一个小儿子逃脱,连*琼也保不了他。能不令旁观者寒心?因此才会出现一批真心诚意坚决不仕,终老山林的“逸民”。他们与魏晋的世家不同,是真的甘当布衣百姓,藐视王侯,宁愿以放猪、采药、甚至当长工为生,如蓬萌、梁鸿者流。

与“隐于朝”的魏晋名士不同,看得更透,隐得彻底的是陶渊明。从全部陶诗来看,他不是一个没有济世抱负的人,诗中提到“猛志”的不止鲁迅所引的一处。但是无论如何“金刚怒目”决不是他的主流。他不论是从自己的切身经历还是从前人的遭遇都看透了政治之险恶,对历代良士之不遇感触极深,不存可以有所作为的幻想;而且物以群分,自己生性高洁,与那名利场就是格格不入。“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感士不遇赋》)最好地概括了他的旨趣。他不生于王、谢之类的世家,既没有那样的机遇,也没有那样的麻烦。他与黎民百姓同感离乱之苦,才幻想出一个桃花源的理想境界来。他是真淡泊、真隐逸,归于田园并非“养望”,只是想逃到皇权统治所能及的范围之外,享受“帝力于我何有哉”的自由天地,虽然也离不开酒,却不必故作怪诞引人注目之举。那个乱世造就了不朽的田园诗、山水诗,也开创了中国读书人的一种独特的保持独立人格的方式。

《写陶渊明诗意》(陈乐民画)

那么处盛世当如何?李白是一种典型。我少时读了那么几首《三百首》里选的李白诗,一方面慑于那海阔天空的气势,一方面惑于“诗仙”之名,把他想成一个真的志在“散发弄扁舟”,或入山游仙的人,所以读《与韩荆州书》觉得大煞风景,文章是漂亮,可那吹和拍也真够肉麻的。“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实际“识韩荆州”就是为了“封万户侯”,因为“一登龙门则声价十倍”,还露骨地要求“收名定价于君侯”。实在令人难以接受,“诗仙”怎么能那么庸俗?这是少不更事之见。殊不知李白是功名心极重的。他做梦都想上“天子堂”。他确实也有山水之好,但前提是先要建功立业,情之所系在长安。

谢安的道路是他最高理想,效仿的楷模,羡慕之情溢于诗文之中。但是时代和门第都不允许李白效谢安那样“养望”待出,而他自负才高,又不屑于考科举,犹今之不愿一级一级评职称,而求破格,一鸣惊人。于是他选择了“干谒”的途径,也就是奔走于公卿府第,以诗文自荐,企图遇到慧眼识英才,一举登上天子堂,然后大展鸿图,得成大业。

这是李白的如意算盘,象《与韩荆州书》那样的信和诗文他给不同的人写过多封,而且一直到晚年还写。但是对于官场政治,他实在是山野村夫,哪有世代公卿的谢安那种天生的意识和手腕?他把官场晋升想得太简单、太公平了,真以为“天生我才必有用”,何愁不遇?结果他二十几岁离家周游全国近二十年,历尽坎坷、冷落、屈辱和辛酸,这条通向天子堂之路比考科举还长。并不是没有人赏识他的才华,他也敲开过一些朱门,成为座上客。但是说穿了,只不过扮演了“清客”的角色,以他的丰采、谈吐、诗才点缀高朋满座的华堂,为酒筵增色,为主人增光,最后得一笔盘缠继续走路。

李白

与此同时他创作如泉涌,诗名满天下,而政治才能却始终得不到承认。他终于见召进京时已是四十二岁,接诏后“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那份得意和兴奋就别提了。不过不久就梦想破灭。他被放在翰林院“待诏”三年,曾有过皇帝赐食“亲为调羹”的殊荣,却根本没有献上治国安邦之策的机会。唐玄宗所需要于他的只不过是陪着寻欢作乐,赋诗凑趣,本质上与优伶差不多。使他获宠也使他邀谤的著名的三首《清平调》,作为诗,美则美矣,而想到那写作的背景是唐明皇说“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词?”紧急奉诏写出来给李龟年唱的,真为李白难堪。他的“倚马才”用来体会上意,写出“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这样的句子。同是写贵妃得宠的题材,杜甫刺杨家权势炙手可热的《丽人行》与之相比,其境界高下立见(这里无意对李、杜诗作全面比较)。当年汉文帝召见贾长沙“不问苍生问鬼神”,也还比这尊重些。

这三年是他一生中唯一上天子堂的机会,却连个正式的官职都没有。以李白狂傲不羁的本性不可能长期委曲,皇帝一时兴起的优容也是有限度的,终于“赐金还山”了。遭此挫折,他似乎对仕途险恶有所悟,曾一度有入山当道士之意,但是实际做不到。直到安史之乱之后,还错误估计形势,做了皇家宗室夺权的牺牲品,落得身陷囹圄,长流夜郎。但是他侥幸遇赦后还是不放弃干谒求进,至死不悟。

李白生性恃才傲物,然而实际上一生都在曲意求进;他高呼“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但是他在干谒途中的那些诗文,那一次次的扣门,非此而何?“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简直到了碰得头破血流的地步!他到晚年哀叹:“何意百炼钢,竟成绕指柔”!实在有椎心泣血之痛,关键就在于他太入世了。他是死在最后的希望(或幻想)中——投奔李光弼的路上的。执着如此,令人掷笔三叹:呜呼谪仙,执迷俗缘,蒙尘忍辱,长歌当哭,情可悯兮为君惜,何其痴兮不可及!

有点才识的人在朝廷为官而没有被贬过的大约不多。先有屈原,后有贾谊,是想不开的典型。其实贾谊是真正的少年得志,二十几岁就得汉文帝亲自赏识,擢拔至中散大夫,司马迁也说他“不可谓不遇”。对于那点暂时的挫折那么经不起,表现出心胸狭隘,尽管才气过人,恐怕是难当大任的,与屈原的处境不能相提并论。

苏东坡

想得开的,因而形成另一种豁达、豪爽的典型而达到很高的精神境界的是苏东坡。他也是“聪明天成”的不世之才,成名、出仕都很早,深得宋仁宗赏识。神宗时因反对新法而遭贬,其政见的是非姑且不论,他的态度是坚持自以为正确的意见,自知“满肚皮不合时宜”,既不妥协也不牢骚满腹没完没了。每贬到一处,总为当地百姓做些好事,同时寄情翰墨,出入于庄、释,旁参孔孟、名法,清风明月都能助其参悟人生,宠辱不惊,出处自如,达到真正的博大和超脱,而诗、文、书、画都卓然成大家。

在文学史上苏、辛是并提的,但是从本文主题的角度来看,二人的“出”“处”情况有所不同,最主要是苏东坡没有辛弃疾的国土沦丧之痛,也就没有那样强烈的悲剧色彩。凭我的寡闻浅尝,一直特别心仪辛弃疾——人品、胸襟、才略、辞章都有一种特别的震撼心灵的力量。他本不是文人而是“壮岁旌旗拥万夫”的武将,同时是战略家,主要的抗金复国的韬略都陈述在《美芹十论》和《九议》中。我觉得他不当宰相也是兵部尚书的材料,结果却成了光照文学史的一代词宗,真是命运的讽刺,也再次证明才智达到一定高度可以在多方面表现出来。

辛弃疾

辛弃疾“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那功业就是北复中原,与陆游一样,这是他最执着的梦想。然而他只做过几任地方官,正当壮年就被迫赋闲,未告老而还乡(还不是真的故乡)达二十余年,其痛苦可想而知。与许多文人不同的是他不故作潇洒以风月自娱,就是醉了也是“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他词中不止一处表示他不要效张季鹰那样想起家乡莼菜鲈鱼就弃官而归,也耻于求田问舍,于苟安中享清福。他做了几任地方官,不嫌大才小用,认真造福百姓,所到之处政绩斐然,而且对治理地方也提出了许多高明的见解。但是他事实上归隐田园二十多年,当然要设法求精神的解脱,否则是活不下去的。

在这方面从他的文化积淀中还只能想到庄子,能调动的先例还不外乎“陶县令”、“阮籍”、“谢东山”,还有那个梅妻鹤子的林和靖等等,能做的也还是以酒浇愁,以诗(词)言志,尽量在自然中求超脱。从量来说,稼轩词中写这种意境的相当多,而且回归自然确实达到“入化”的境界。“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简直美不胜收,妙不可言!然而他真正萦绕于怀无法排遣的悲哀在于眼睁睁看着北伐无望,国事日非,空怀良策而无所用。“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才是他发自肺腑的长叹,也道出了千古报国无门的爱国志士的共同悲愤和无奈,真可以动天地而泣鬼神!

从屈原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对君王都有一种单恋情结。不论走到哪里,不论受到什么样的虐待,心之所系,情之所钟还是魏阙之上那个君主,简直是朝思暮想,生死以之。《离骚》中“香草美人”之喻不是凭空想出来的,那心情与失恋差不多。李白有诗为证:“却望长安道,空怀恋主情”,够直露的了。贾谊先见宠,后见疏,到了长沙整天痛哭流涕,情同弃妇。杜牧的《阿房宫赋》所描述的情景:“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说的是宫女望幸,用之于历代怀才不遇的士子渴望见召的心情也很恰当,宫女们是致力于“一肌一容,尽态极研”,读书人则致力于策论辞章,其企盼得到垂青的对象都是一个人:当朝皇帝。除少数幸运者外,其命运也常是从青春到白头,空望帝京而不见者几十年,光景也真堪怜。

这样说似乎过于尖刻,太不堪了。但我无意揶揄或唐突古人,毋宁是充满同情。中国才识较高的传统知识分子有两大特点,一是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二是多少有点傲骨,有点傻气,甚至有几分狂。在君主专制制度下,报国之途是极其狭窄的,唯一的职业是做官,唯一的机遇是“得君”,就是得到皇帝的赏识和重用。“国”和“君”是一回事。辛弃疾要收复失土是为了“好都取山河献君王”,是“了却君王天下事”,然后才“赢得生前身后名”。不象西方知识分子,可以独立研究许多与政治无关的事,对人类作出贡献,“遇”与“不遇”的观念如果有,也要宽泛得多,不必总是盯着那个中央朝廷。

康德可以说出国王与哲学家各有分工,不能互相代替也应该互不相扰(大意)这样的话,中国士大夫说得出来么?敢这么想么?所以中国知识分子的第一个特点促使他们热衷于求仕进,企盼皇恩;第二个特点又使他们很难适应复杂黑暗的官场政治斗争。何况天意高难测,即使能受重用于一时,也极少能持久到足够完成一项自己的救国或建国宏图。好容易有了机会,他们凭着自负和责任感急于“力陈”的政见大半不会是歌功颂德而是直指时弊,不中听的,不遭贬黜者鲜矣。这就造成了中国一大批有济世之才的士大夫几乎是与生俱来的矛盾和痛苦。

况乱世多,盛世少,“你才唱罢我登场”,处于夹缝中的“士”为避祸保身计,也只有隐逸之一途了。魏晋之风提供了一条退路,一种解脱,在无可奈何之中保持一片心灵的净土,人格的尊严。在经世致用之外出现了优游林下寄情烟霞泉石以诗酒自娱的另一种活法,也提供了另一种为士林认可的价值观。否则永远想不开,只有效屈原投江或贾谊忧伤而死,没有活路了。

这样,读书人根据各自不同的处境、气质和旨趣,在“出世”与“入世”这两极之间在不同层次上以不同方式找到自己安身立命之地,代代相传承,直到晚清接受了西方思想的那一批改革家,若还能保全性命的话,结果也是或入佛,或入道,或耽酒颓唐,这种传统可谓源远流长。其实不仅是老庄,在儒家那里也还是留有退路的。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这“愚”就是装傻,比装疯含蓄一点),“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这类意思在《论语》中多处可见。有意思的是十九世纪美国的著名隐逸思想家梭罗竟引《论语》中的这些话作为他倡导的“公民不服从”运动的参照。从这里倒回头去想,这种“隐”的确含有某种消极抵制,不合作的内核。

既然不能见用于朝廷,满腹才学就都化作诗、词、书、画,于是出了那么多伟大的文学家、书画家,却都是业余的,而且作品多半是不得志之作,所以出世情怀成了主流,其比例超过真实的思想情况。这里还得有两个条件:其一,他们回归乡里似乎都不需要为稻粱谋,即使清贫也不必多考虑“吃饭问题”这样的俗事。我没有研究过古代文人的经济生活,猜想大约多少总有几亩田,几间房。陶公显然是有片田园作后盾才能赋“归去来”,虽然诗中也出现“饥来驱我去”之句,大概总不至于真的挨饿。没听说过中国古代大文学家以卖文为生的。

其二,清朝以前文字狱还未兴起,好事之徒寻章摘句告密以邀宠的风气也未形成。只要不是直接议论朝政,言论有相对的自由。因此那些怀才不遇之士可以从文学艺术中尽情抒发,也有所用其才华。这样的作品既不必考虑市场而媚俗,又不必自我思想禁锢而欲言又止。写作的动机就是为抒胸中块垒不能自已,摆脱了功利的目的,因而能见真性情,想象力得以恣意驰骋。至于有多少读者,并不在乎,重要的是在高品味的圈子中得到知音,互相推许,互相欣赏,这才值得为之推敲琢磨精亦求精。于是产生了光耀千秋的文学、书画。其瑰丽、其多姿、其博大、其深邃、其精致、其宏伟,从内容到形式创造力之丰富,达到了人类艺术创造的高峰。

但是假设(当然只能是假设)这些旷世才子都遇到知人善任的明主,得以一展经国济世的抱负,使太白扣开了九重阊阖,使稼轩得拥十万貔貅,他们一个个都成贤相、成良将,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我们还有这样的文学遗产么?人类文化的宝库中还有这样瑰丽的奇珍么?对我中华民族来说,这祸福得失该怎么算?噫嘻!?(年)

文章来源:选自资中筠自选集之《士人风骨》

《士人风骨》一书所收文章,写于—年间。第一组文章主要讨论知识人的精神家园;第二组文章多是基于历史题材的心得。贯穿全书的核心是,作者紧紧围绕知识界的思想现状,梳理古今文化传统的递变,从振兴民族精神的角度,提出建设新文化的紧迫性。明确表达了当下重建民族精神家园,要继承五四精神,要发扬“士”的传统美德,为制度转型起催生作用。

目录:

中国知识分子对道统的承载与失落——建设新文化任重而道远关于我的履历一代风骨今何在?——读《民国那些人》“五四”新文化运动与今天的争论文化与制度:鸡与蛋的关系?从“苦难美学”说开去重建精神的家园——还是要接着“五四”精神的茬走下去“平戎策”与“种树书”——中国读书人的入世与出世爱国的坐标君王杀人知多少?——从“以人为本”的角度看历史孔子之用,大矣哉!——曲阜之游的遐想兵马俑前的沉思方孝孺和布鲁诺五四运动与《列女传》的联想关键在于立宪——从袁世凯的洋顾问主张君主制的公案引发的思考老问题新视角——美国学者写义和团

自序:

本人忝列“学者”圈,以笔耕为业,实际上是半百以后才开始。前半生所写文字都是奉命之作,多为“内部”报告,偶然以他人名义公开发表,也多为应景文章,不值得追认。我笔归我有迄今不过三十载。前期主要是专业研究的学术著作。在“正业”之外兴之所至写点东西始于上世纪80年代,当然是与当时的开放形势分不开的。对我这个半生为驯服工具的人说来,发现原来这支笔还能属于自己,可以这样来用,是一大解放。开始只是偶一为之,且多为读书心得,后来逐渐欲罢不能,大量写作始于90年代,特别是正式退休之后。这些文章都是有所思而流诸笔端,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完全摆脱了命题作文之累。

80年代初的心情充满了对未来的热情和期待,自己似乎大梦初醒,从精神桎梏和迷失中走出来。尽管仍然感觉到旧的顽固势力和种种太熟悉的思维习惯的羁绊,总的心态是乐观而有信心。以后种种是那时未料及的,所以从文章时序来看,越到后来,所表达的心情越沉重。我本无“倚马才”,以产量论,留下的文字实在不算多。

现在几本集子告罄而有重版之议,我认为那些文字并非都有长远价值,且兴之所至,题材太杂。所以最后决定,选一些自以为还值得重印的旧文与尚未入集的新作放在一起,作为自选集,按题材分卷,共得五卷,呈现于读者,取名为:《感时忧世》、《士人风骨》、《坐观天下》、《不尽之思》、《闲情记美》。每卷中的篇章按倒时序排列,无形中展现了这几年的心路历程。一些闲情记趣、述往怀人的文章,多写于前期,以后似乎不大顾得上雅兴了。这本非我所愿。

前一本集子名《读书人的出世与入世》,原意是想退休后享受“出世”的情趣的。不知怎地忧患意识日甚一日。后一本《斗室中的天下》,扉页上自题:“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如今纵观多年来的作品,不论是说古论今,还是说中道西,其实也包括述往怀人,直接还是间接,总有挥不去的忧思。在“思想改造”的年月,每当我写自我批判时,总是说我受的是典型的“半封建、半殖民地教育”。如今换一个说法,就是从家庭到学校,我自幼接受的是中西文化并重的熏陶。

我本人虽然没有赶上“五四”,但父母师长辈都是从那个时期过来的,他们不论是否参加过什么“运动”,不论思想“左倾”还是“右倾”,不论是否出洋留过学,那些家喻户晓的大名人无论矣,就是默默无闻的中小学教员,其文化底色都是那个时代中西交汇的产物,自然体现在学校教育中。那时的学制是统一的,而办学是多元化的,私人办学很发达,不少教育家都把自己的理念贯彻到办学和教学中,小学、中学、大学都是如此,校训也各具特色。在这百花齐放中,上述中西文化交汇的底色却是共同的。

例如现在人们提起教会学校都以为很“洋”,其实至少在年国民政府实行教育中国化政策后,洋人办的学校,包括教会学校,大多很重视国文,学生的古文修养都能达到一定程度。同时,从小学起就有“公民”课,现代公民社会的一些基本观念和行为规范贯穿其中。我一上小学,就学唱《礼记》《礼运》篇中“天下为公”的一段:“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是谓大同”;中学英文课朗诵过美国《独立宣言》。举此例说明当时文化背景于一斑。这种传统教育,“道德”和“文章”是结合在一起的。有许多事属于“君子不为也”,是当然的底线。

作为“五四”标志的“德先生”、“赛先生”以及现在被称为“普世价值”的那些原则也都化为“底色”,没有争论,也没有感到与传统的“君子”有什么冲突。“科学”在心目中的地位至为崇高,而且自少年起在心目中就竖起几尊高山仰止的榜样,记得当年在中学女生中“粉丝”最多的人物之一就是居里夫人。她的名言“要用手去触摸天上的星辰”传诵一时。因是之故,我对种种全盘否定以“五四”为符号的新文化之论决难同意,多篇文章涉及此问题,是有针对性的。

冯友兰先生的东床蔡仲德君曾对冯先生做过精辟的概括,说他一生有三个时期:“实现自我、失落自我、回归自我”。这一概括可以适用于几乎所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只不过不是所有人都像冯先生那样完成了第三阶段——或是不幸早逝,或是始终没有迷途知返。这“三阶段”对我本人也大体适用。所不同者,冯先生那一代学人在“失落”之前已经有所“实现”,奠定了自己的思想和学术体系,在著书育人方面已经做出了足以传世的贡献,后来回归是从比较高的起点接着往前走;而余生也晚,尚未来得及形成自己的思想、有所“实现”,就已经失落了,或者可以说是“迷失”了。后来回归,主要是回归本性,或者说回归那“底色”,在有限的幼学基础上努力恶补,学而思、思而学,形诸文字,不敢自诩有多少价值,至少都是出自肺腑,是真诚的。

回顾自己几十年来的文字,既有变化也有一以贯之的不变。第一个不变是对人格独立的珍惜和追求。事有巧合:年我发表了《知识分子与道统》一文,其中对中国古今的“颂圣文化”作了比较透彻的分析,发表后引起不少读者的共鸣。文中引了韩愈“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之句。如今重读旧文,忽然发现年发表的第一篇随笔《无韵之离骚——太史公笔法小议》中正好也提到太史公之可贵处在于没有“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那种精神状态,并钦仰其“不阿世、不迎俗,不以成败论英雄,不以荣辱定是非”的写史笔法。此文发表后偶然为楚老(图南)读到,大为赞赏,专门找我去谈了一次,还反复诵读“不阿世……”这几句话,为之击节。

若不是为出集子而重新翻出来,文与事早已淡忘了。现在回忆起来,我那时正处于对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抚今思昔、思绪万端的状态。不知怎地常想到司马迁,于是重读《史记》,甚至曾起意要为太史公写一个舞台剧本,连序幕和主要情节都想好了,而且想象中舞台上的太史公是于是之扮演的(!)。后作罢,以我的才力当然是写不成的。结果只写了一篇读后感。为什么想起“臣罪当诛兮……”这句话呢?大约是为当时各种受迫害的人被“落实政策”后一片“感恩”之声所触发。由此可见反颂圣、恶迎俗是我的本性,开始并没有那么自觉,自己也没有想到三十年后想明白了许多问题,却与开初的朦胧状态遥相呼应。

《知识分子与道统》一文所述中国“士”的精神轨迹多少也有夫子自道的成分。遥望两千年前,犹有太史公这样的风骨,再看两千年后的今天“颂圣”和“迎俗”的态势,能不令人唏嘘!追求“真、善、美”而厌恶“假、恶、丑”应该是普遍的人性。不过在阅历太多、入世太深之后,可能审美神经就会麻木。然而我在知命之年开始逐渐苏醒之后,这条神经却日益敏锐。似乎对虚伪、恶俗、权势的暴虐、草民的无告,以及种种非正义的流毒恶习的容忍度比较小。许多当代国人见怪不怪,不以为意,一叹了之,甚至一笑了之之事,我常觉得难以忍受,有时真想拍案而起,尽管许多事与我个人风马牛不相及,若不是现代资讯发达,我完全可能浑然不知。

收于《感时忧世》卷中的许多文字都是如鲠在喉,不得不吐之言。事实上,时格势禁,并不能尽吐。而这种忧愤之思越到近年越强烈,从文章的年序中显示出来。近年来,有不少差不多同龄的旧雨新交都表示与我有共鸣。尽管经历不尽相同,而还原底色却有相似之处。也许因为我们青少年时受过同样的道德文章的熏陶(与后来各自的专业和道路无关),有比较强烈的正义感,当时所见到的社会黑暗面已让我们觉得不可容忍,向往美好、公平、正义的新社会,而且也曾经多次为之升起希望,所以对于方今现实与当初理想的鲜明对比感受特别敏锐。

至于当年的“士林”风尚比之今日,只能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我的专业属国际政治学科,重点是美国研究。过去我出文集一向把专业与业余分开,因为我认为学术论文与专著都是面向业内读者的,且体例与随笔类文章也不大一致。此类文章曾单独集结出版,名《资中筠集》。这一次自选集把某些专业学术文章也包括在内,大部分集中在《坐观天下》卷,也有少数收入其他卷。这样做的考虑是:这一套集子以自己的思想为脉络,国内、国外,大事、小事难以截然分开,某些自己特有的心得和观点在不同类型的文章内都有表述。

从多年来得到的反馈来看,我发现自己的专业著述影响所及,“圈外”竟比“圈内”更明显。方今我国读者对外部世界的兴趣日增,国际问题研究不是专业者的专利。我的文风大多“实话实说”,学术论文也不似高头讲章,少“学术腔”,对普通读者可能也还有可读性。不怕落敝帚自珍之讥,在重新通读自己二十、三十年前的一些文章时发现虽然时过境迁,却基本上没有过时。因为我的取向是从大历史角度研究世界,不拘泥于一时一事,并且更多着眼于人类文明的发展,不论是对美国,或是对其他国家(例如所谓“大国崛起”)都是如此。有些预测性的看法证诸后来的发展,既有错判的,又有证明预见的,都保留原貌,立此存照。

有的观点为我首先提出,现在已为更多的人所理解和接受,尽管仍有争议,例如美国对外行霸权,对内行民主,并行不悖;例如衡量美国兴衰的趋势不以GDP占世界份额为依据,而是创新能力、对人才的吸引力和全球优秀人才的实际流向;有些史料鲜为人知,如联合国成立的起源和最初的主要争议、台湾问题之由来,等等。说到“底色”,我们这代人还有挥之不去的忧患意识,这当然与经历中的家国多难有关,也与自幼接受的教育有关。民族振兴是我们刻骨铭心的向往。

我从未“居庙堂之高”,却也不算“处江湖之远”,不论在哪个时代,自己处境如何,对民族前途总是本能地有一份责任感和担当。在这个问题上自己的思想也有所发展,近年来无论回顾历史还是展望未来,视角重点日益移向“人”,而不是抽象的“国”。由于中国近代与列强交往中常受欺压,国人习惯地把个人的命运依附于“国家”的兴衰。这在原则上似乎没有问题。

但是由于从来没有真正实现“民治、民有、民享”,代表国家的政府不一定代表具体的百姓(我现在尽量避免用“人民”一词,因为这个词也与“国家”一样,被滥用了),于是统治者太容易以“国家”的名义侵犯百姓的权益。国人至今看历史,还喜欢歌颂频于征伐,开疆拓土的君主,今日之青年还为古代专制帝王的虚荣而欢呼。而我却经常想起“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以及《吊古战场文》、《兵车行》等等。中国自古以来的文人不缺悲天悯人的情怀,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是深有所感的。

另外,我由于多年来工作和专业的关系,对外部世界多一些了解,对世界文明史有探索的兴趣,形成了自己“人本”的历史观,也画出自己看待中外历史的坐标。我心目中的“人”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而不是笼统抽象、集体的“人民”,或“X国人”。因此,近年来日益强烈地感觉到我国人在“爱国”的口号下所滋长的虚骄之气和狭隘的国族主义(我现在觉得称“国族主义”比“民族主义”更恰当)恰好是民族振兴之大碍。而某些媒体片面宣传的误导和煽动害人匪浅。从年《爱国的坐标》发表开始,有多篇文章论及这个题目,包括《君王杀人知多少?》、《兵马俑前的沉思》、《国格与人格孰先?》,等等。

本文正当结束时,发生了日本地震→海啸→核泄漏的严重灾难,举世关切。日本的灾难更足以证明需要加强“地球村”的意识。天灾是如此不可测,而“人”自己的“发明创造”究竟是造福人类,还是惹祸,值得深刻反思。这绝不是一国一地的问题。今后超国界、超民族,需要共同应付的天灾人祸定会层出不穷。而各国政治家何时能超出狭隘、自私的“国家利益”的惯性思维和强权政治、损人利己(其实也损己)的行为模式?其中,大国、强国显然比小国、弱国有更大的影响,更重的责任。他们,或者我们大家,负得起这个责任吗?我自称“常怀千岁忧”,人类还有一千岁吗?

年4月

文章来源:网络

ShirleyART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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