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木,生于年,青年作者,作品散见于《山花》《芙蓉》《天涯》《雨花》《作品》《青年文学》《西湖》《红岩》《天津文学》《滇池》《山西文学》《创作与评论》《西部》等刊,有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
重木
瑟瑟的风穿过岸上茂密的林子,发出声响,晚归的群鸟此时叽叽喳喳,在暮霭中也渐渐静谧,好似消失在那些即将来临的浓稠夜色中。坐在船头的萧纯齐感到有些凉意,夜露透过衣襟渗透进身体,让那些氤氲的愁绪顿时一散而光。他打了个寒颤,小童安久赶紧进仓拿了披风给他系上。
傍晚墨绿色的河水倒映着天上一动不动的云彩,融入其中,深不见底,好似那里有另一个天地,引人好奇。安久趴在船边,痴迷地去抓河里的云彩,引起阵阵涟漪,消失在河岸旁的芦苇丛中,惊起几只停在那里歇脚的水鸟。
安久咯咯地笑了起来。
“大人,下夜了,您进篷里吧,小心着凉!”船尾的船公说。
萧纯齐道:“不冷,不冷!”
岸上一些枫叶如云似火般蔓延在低矮的小山丘上,就着微弱的光亮望过去,在一片青黄之中显得格外耀眼。早就听说此处秋枫大名鼎鼎,当时心里记着,想着到此地必定要来观赏观赏,但没想到赴任后便是接二连三的公务,最终也就不知不觉地忘了。初秋,远方友人来信,再次提及此处红枫,才重又想起,但人生地不熟,虽有衙役领路,却始终只身一人,也了无趣味,便作罢了。没想到今夜却意外路过此地。
“此处秋枫是人栽种,还是自然长在这里?”萧纯齐问船公。
“这些枫树有不少年头了!”船公道,“大人或许不知道,要说这枫树,还有一段故事呢。据说前朝一位皇子因坏了事被贬到此地,没有圣旨不能离开。皇城里长大的皇子哪能忍受这些寂寞?便偷偷与府里的人换了衣服,溜出去,自有一番逍遥快活。事情本来一直没人知道,但千里之外的皇帝却有法子。得知以后,一怒之下,把皇子囚禁此地,让他反思。皇子终日枯坐无事,看着山上光秃秃的,就让人买了各种各样的树木来种上,其中便有枫树,但却是青枫……”
“青枫?那如何是红叶?”
“大人您听我说,”船公道,“因为此山多石少土,树难长成,尤其是青枫,始终也不见起色。后来,被关了多年心智都坏了的皇子开始用血浇灌这些枫树,久而久之,青枫喝了血变成了红枫,每到秋日就像一团团火。当地人都把它叫作‘血枫’,成了一道风景!”
萧纯齐听了不由觉得好笑,道:“你是从何听来这故事的?”
“我也是听老辈说的。”船公道,“我祖上世世代代住在这里,都听说过这事!”
萧纯齐不语。
船公又道:“或也只是乡野之间的闲趣,大人不必当真!”
安久听得入迷,迫不及待地问:“那位皇子后来呢?”
“事情奇就奇在这里,之后再没人见过这位皇子了。”船公说,“有人说是在起贼乱时,逆贼即将攻进来,皇子一怒之下便一把火烧了宫殿,自己也死在里面。大人您看前面那一丛红枫里有处空地,据说便是当年大火烧掉的地方。自此之后,就再不长树木了。也有人说是皇子血尽人亡,就埋在那些枫树下;还有的人说是这些枫树喝了皇子的血,修炼出了灵,为报恩助皇子逃进山里了……到底如何,也没人知道,但大约都是在逆贼作乱前后传出来的。”
萧纯齐看到那一块突兀的空地,一片焦土,不觉心惊。岸上的红枫叶也隐在一片灰色的树林中,难以分清。一片云飘过,露出一弯月亮,细密的月光下那些片片红色若隐若现,好似夜晚的眼睛般闪烁着。
“大人饱读诗书史册,可曾见过哪里有记载过这样的故事?”船公问。
萧纯齐笑道:“待我回去查查此地县志后再告诉你!”转念一想,复又道:“当时此处逆贼都为何人?”
船公道:“都是些平日里不务正业,败家流浪的一群人。听说各地反了,也就促起来,说什么替天行道,其实不过是抢夺别人家财产,报复往日里的私仇。大人或许不知道,这股逆贼从南边小梁村到北面新村,蝗虫一般,所过之处都深受其害。我听村里上辈人说,他们曾亲眼见过逆贼把村东面的赵家十几口人从房子里拉出来,绑在树上,用树皮刮身上的皮肉,叫声就连隔壁村子都能听见。待搜刮干净,逆贼离去时还警告村民,不许替赵家人收尸,结果就都烂在树下,满天满地的乌鸦去食肉,臭味飘在村子里半个月不散……”说到此,船公回过神,脸上惊恐的神情渐渐平息,看着萧纯齐有些紧张,便连忙说道:“都是以前的事了,本不该提的!还请大人宽恕!”
萧纯齐也随着船公的话想起几十年前的鼎革变天之事。当时他还小,整日不是于父亲书房内读书,便是在院子里的花园中认草药、捕蚂蚱。已经弱冠的大哥不时到后面来,面上虽有些忧绪,但他也不知道所为何事。家里的仆人私下议论纷纷,说逆贼不日将进城,他躲在窗台下,听着她们压低且时而犹豫的对话,从中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危险在步步紧逼。
他如今都还记得,自己当时正在看昭明太子的《文选》。一日午后,他拿着书到院子里的凉亭中消暑,正读到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复称诗曰:‘寤春风兮发鲜荣,洁斋俟兮惠音声,赠我如此兮不如无生,”一句时,一声巨响从东南面传来。他翻起身远望,只见一阵黑烟从东面城墙方向冉冉升起,久久不散。
一阵尖锐的叫声从前面传来,令他听了毛骨悚然。站在台阶下扫地的小厮胆怯地看着他说:“少爷……是……是逆贼进城了!”
“我家那里当时也有逆贼。”萧纯齐回过神,对船公道。
船公叹了口气,又道:“曾听父母辈说,前朝皇帝薄情寡义,对百姓严苛,且年年征调民力修建河道与宫殿,百姓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所以当逆贼反了时,大家也都暗自觉得出了口恶气,但谁曾想到,逆贼和前朝一样,半斤八两,更苦了百姓!”
“是啊!”萧纯齐道。
逆贼破城后,他们一家随着父亲连夜从拥挤的南门逃走。路上都是流离之人,拥挤吵杂,哀鸣抱怨。萧纯齐还记得,许多人就睡在落满露水的路边草地里;年老体衰之人拄杖蹲在路旁,一言不发,神色黯淡;而那些孩子则围着独轮车嘻哈打闹,追逐顽皮,俨然把整条道路当成了自己的嬉戏天堂。他坐在车子上,看着玩捉迷藏的孩子,心生羡慕。
两个哥哥都留在城里护家与打探消息,而此次匆忙出门,他连那本读了一半不到的《文选》都未能带上。一路枯燥无趣,父亲与族叔们唉声叹气,母亲与婶娘们私下啜泣,都让他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幽暗且可怕的力量依旧追赶着他们。
这些往事因船公一席话而再次涌上心头,让他不由深陷其中,久久不能自拔。直待清风徐来,河上阵阵波澜荡漾,心内才稍有宽朗。而当时他选择把女儿葬于此处,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些故事。那时他刚来此不到一年,诸事都在慢慢熟悉中,无心他顾,所以即使当初女儿病重,也因未能过分上心而终酿成大错。想到此,萧纯齐不觉再次悲从中来,刚才已经渐渐平复的心绪又弄得混乱,一时间忍不住地落下泪来。
来此四年间,像如今这样夜下行船来此却还是第一次。每天看报告,批公文,不知不觉便熬到了下半夜。安久倚着柱子打瞌睡,不时还发出细细的呼噜声。有时因久坐身子僵硬,眼睛太累后就暂时歇歇。窗外秋虫也静了,梧桐树上月光皎洁,夜风吹过,滴滴答答的声响好似下雨。夫人准备的夜宵也早就凉了,在这样的万籁俱寂中,他的内心却时时难以平静,白天的公务、京城之事以及远方诸友们的问询关心都还挂在心上。
刚到这里,过分静谧的夜晚让他有些不适应,而每当此时他又会好似梦中惊醒般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京城之中了。
在月亮渐渐从云后露出身影,照亮河面时,萧纯齐突然听到有隐约的钟声传来,接连几声,连绵在山河月色之间,引起一阵声回响。
“哪来的钟声?”萧纯齐问船公。
“定是后山的寺庙。”
“听钟声似乎就在附近?”
“离这里不远,顺着河就能过去。”船公道,“大人想去看看吗?”
萧纯齐正想摆脱心中那股忧郁情绪,不觉动心。
他问船公:“庙里供着什么神佛?”
“是地藏王菩萨。”船公道,“那寺庙也有许多年头了。我记得小时候就曾随着爷爷奶奶去参拜进香,当时香火很旺。如今庙里只剩六七个和尚,由一个老和尚师傅带着。”
“就过去看看吧。”萧纯齐道。来此多年,他还未接触过此地世外之人。
“老爷明天还要赶路,不早点回去休息?”安久问。
“今日既然难得有时间,又是佛寺,就过去看看,也上一炷香,请它以后庇佑小姐!”萧纯齐道。
就像他当初并不知道那些红枫树一样,他也没想到此处竟还有佛寺。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他当初把女儿葬于此处。想到这些,心里便有了些安慰。
“庙里的老和尚也识书断字,听说是有些道行的。但谁都没见过。”船公说。
“我来此地几年,发现百姓们祭拜供养的神繁多,不一而足,与他处不同。”萧纯齐说。
“大人有所不知,我们这里的百姓都是从大江南北过来的。或是遭遇天灾,或是战祸。人来了,也就把自家供养的神佛带着来,自然也就有了大人看到的风俗。”
“你刚说你们家世居于此,那你们家是拜什么神?”
船公笑道:“主要还是祖先,但碰上个天灾人祸或疾病不幸的,其他神佛也都拜,只要能消灾减难,庇佑子孙,就没什么区分了。”
萧纯齐笑着点点头。
“让大人见笑了!”船公道。
船顺着小河缓慢地行着,两岸依旧是低矮的山丘与遍布的树林,在月光下夜飞的鸟一声不响。流水汩汩,不时掀起的波澜上银光闪烁,放眼望去好似一条长长流动的银色地毯。有时还能碰上难得一见的野鹤在岸边悠然自得地休憩,一动不动,船过后惊醒它,发出清脆的叫声,在夜下绵延不绝。
顺着河流,船进入树林,茂盛的树木遮着月光,落下点点滴滴的光芒。林子里愈加地静了,几乎连树的呼吸声都能听见。船桨击打着河水,落下哗啦啦的声响。河面上飘满水草,在一处已经破败但却还能看出当初大概模样的渡口,一只半沉的船露出船头与倒塌的乌篷,篷上草叶斑驳,停憩的鸟待他们靠近后便拍拍翅膀飞走了。
“我把船往前停下,让大人好上岸。”船公道。
“长久无人,渡口都荒废了!”萧纯齐说。
船公把船停在渡口的另一侧,安久扶着主人小心翼翼地上了岸。
“还请你给我指个路。”萧纯齐对船公说,“把船系在此处,大约也无妨。”
“这时候没人会来。”船公道,“我也是许多年没来过这里了,但大概的印象还是有的。”
船公解下船上的灯笼,走在前面。通往山上的小路上长满野草,一些已经齐膝。月光下,十步之内都清晰可见,不时让萧纯齐恍惚觉得是晨曦初露时刻。林子里高一声低一声地传来鸱鸮的叫声,让安久害怕,躲在主人身旁,引得船公哈哈大笑。
“这是夜猫子。村里老人常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就怕遇见,但是我长这么大,也就遇见过几次。”船公道。
“长得吓人吗?”安久问。
“夜猫子两耳朵竖着,眼睛大得像铜铃,还闪闪发光,看着就像个人面,怪吓人的!我当时还年轻,也是几天不敢再到林子里去了。”船公压低声音道。
听到他们谈及夜猫子,萧纯齐来了兴致,便道:“书里说这些鸟又叫鸱鸮、枭。古人也不喜欢它们的叫声,还有个故事说是有一天一只鸠问枭:‘子将安之?’枭道:‘我将东徙’,鸠曰:‘何故?’枭道:‘乡人皆恶我鸣,以故东徙。’你猜鸠怎么说?”
“帮助它?”安久道。
“鸠对它说:‘子能更鸣可矣;不能更鸣,东徙犹恶子之声。’”萧纯齐说,“你听懂是什么意思了吗?”
安久想了会儿,又摇摇头。
船公道:“大概是告诉它不要再这么叫了吧?若是村庄在林子旁,每到夜晚就听到夜猫子怪叫,也确让人瘆得慌,鸠这个鸟说得还是有道理的!”
安久问主人:“它们真的长着人脸吗?”
“只是像人面而已。”萧纯齐道。
“我在小少爷的书里就看到有长着人脸的鸟!”安久说。
“村子里的说书先生也说有这样的鸟兽!”船公道,“那位说书先生走过许多地方,见过世面,就说曾经在五台山上亲眼见过神兽。我想,五台山是佛祖的地方,肯定是有种种神佛在那里的,所以被人看见也不是不可能的!以前有人来这里上香,也说曾见到不少野狐,都是成了精灵的!大人您说呢?”
“我家主人以前也去过五台山。”安久道。
船公喜道:“那大人可曾见过那些神佛神兽?”
萧纯齐说:“我未曾见过……但他人见到也是有可能的。”
“大人肯定是见过大世面的,我在您面前胡说,也是打自己的脸!”船公道。
萧纯齐说:“你我见到的是不同世面,说不上谁好谁坏。你见过的我不一定见过,我知道的你却不一定知道。在这乡野江湖之间,你们见到的东西也多,知道的也不少,自有一番道理和乐趣,所以不必避讳!”
“谢大人!”船公道。
小路两旁的树木参天,笔直得好似山之侧峰,通向上天。此时月亮露出了全貌,像一面玉盘,冰凉清朗,照耀着茂密的树木,从中落下的月光既像雨滴又似雪片,让原本就有些凉意的秋夜变得更加寒意阵阵。
萧纯齐注意到这些窄道两旁不时就有一些已经损坏的小庙,或被雨淋或被风吹,都没了当初的模样。当他得知自己被贬到此地时,还曾特地从朋友那里打听此处的民风与习俗,得到的最多消息便是此地百姓尤信神佛。他到任上不到一年的工夫,确实发现此处百姓无论大小节日都必有进庙烧香祭拜一项,对此他一开始却未曾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