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敬启者:
读的人和写的人,像两个沉默相遇的旅伴,互相打量过,总要有个先说话。古代的旅程漫长艰险,个个暗藏戒心,有“一人不入庙,双人不看井”这样婉转而恐怖的口诀。开口说话,似乎是吃着亏呢,而我却等不及了。我到世上来,仿佛就带了双眼睛似的,好吃懒做,只管东张西望,没有承受和创造过什么。我看人总是偷偷摸摸的,找个角落,躲开对方的目光,常不慎窥到别人不愿被见到的。
我预备从切近的人说起,并没有什么故事要讲,只是眼见他们各自背负命运,小心翼翼地活成生活,有的最终交付了出去,有的仍然打碎了,使我不得不庄严。到他们离去时,我仍没有细听到他们的心事,估计是见我没出息,懒得对我说。世道上的模范和传奇,大半与人的本来或常理相惊,且附带了许多乖庆守则,被用于教训人和改造人,使我郁郁而怠然。认真活过一世,该有独立于他人的自尊和记忆,不该被指手画脚,或当砖头瓦块搬来移去,或被轻贱地视作一根钉子。爱筑高台竖纪念碑的国家,台下碑下,皆是面孔莫辨的人群与乱葬岗,说见者有份,总不能真信。我无能为力,只能想到一点就和你说起一点,所要表达的意思,无非是他们都活过,不是虚构的精神伴侣,而是我的来历与去处,仰仗他们在人世腾出空隙,才许我容身。他们和那台上碑上的比,至少同样贵重。要是你听我说完,点头说我家里人也正是这样的,以后再讲给你听吧,便是我的快乐。
人看家乡如看自己,走出去的都说“只能思念,但不能真回去”,也是对昔日自己的态度,这是选择,没有对错。我们这块大陆,被命运的激流所车裂,彼此间的距离从没这么远过,相遇也从没这么容易过,一日里由南而北,由都会而城市,再回到村镇乡下,瞬间就闪回许多年头和人世,只有坚强的人还敢继续做判断。黑龙江过去即是、现在又重新开始像块流放之地,年轻人在逃离,老年人在凑钱买海南岛上的房子。阿克梅诗人阿赫玛托娃有首诗题为《故土》:
......
我们在它上面默默地受罪、遭难,
我们甚至从来没有想起它的存在。
......直到我们躺入其中,与它融为一体,
由此,我们才可以从容地宣称:“自己的尘土。”
人有许多虚弱时刻,欲放弃理智,卸下摔打出的一身本领,走到毫无罪过的故土面前,索要一份安慰。你问我那里如今怎样了,我就讲给你听,这里是许多故事的背景,不只是一片冬日风景,我没资格说它好还是不好。听完了,你就回去,明日还要起早上路。“如果你是条船,漂泊就是你的命运,可别靠岸。”(北岛)
此外的话,就全是牢骚了。
书籍面临着漂流命运,由纸张印成的会消失,完全难辨的虚拟世界也即将发明出来,总算是轮到我们的精神习惯也要被绑到马背上车裂了。我过去一直在网上写,我和我写过的东西,都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然而名根一点,实难化去,用如此浪费的方式把它递到你的面前,只因为一点虚荣。请接受我的歉意。
能有这本不成样子的小册子,我感谢许多心中感激的人。愿它也是一小块泥土,落回到地上。
贾行家
年6月25日
remark
1.“一人不入庙,双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独坐莫凭栏。”
“一人不入庙,双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独坐莫凭栏。”的意思是:害人之心不可有,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一人不入庙:庙里的和尚可能会为了钱财谋财害命,所以一个人不要单独去庙里。
二人不观井:两人在一起时若去看井,其中一人可能会谋财害命。
三人不抱树:三人抱树时中间一人可能靠近前面或后面的人,若他们靠得越近,另外一人所受到的压力就会越大。
独坐莫凭栏:一个人忧郁的时候,可能有自杀倾向,所以不要靠着栏杆。若有这个习惯也容易被别人利用,破坏栏杆伪装成意外。
2.贾行家认为“庄严的”是最“严肃的又悲伤的”的形容词。(知乎)
3.阿赫玛托娃一般指安娜·安德烈耶夫娜·阿赫玛托娃。
代表作品:《黄昏》《念珠》《白色的畜群》《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安魂曲》
4.车裂,就是把人的头和四肢分别绑在五辆车上,套上马匹,分别向不同的方向拉,这样把人的身体硬撕裂为五块,所以名为车裂。有时,执行这种刑罚时不用车,而直接用五条牛或马来拉,所以车裂俗称五牛分尸或五马分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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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见开头意象的如此崛起,决非偶然。说明作者在目累累邱坟时被激直的对人生的悟发有其焦灼性。作者确是为眼前图景百触目惊心。也正因为这种悟发和焦灼来自眼前的严峻生活图景以及由此而联到的、长期埋葬在诗人记忆仓库中的决象,所以这开头的涵盖性就异常广阔,气势异常充沛,思维触角轩翥不群。这正是唐代诗僧皎然说的:“诗人之思初发,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诗式》)作者出了郭门以后,其所见所想,几乎无一而不与一“去”一“来”、一生一死有关。
……
(具体参见古诗文网
顺流,对流,交注,一切都表明这首古诗作者,他有着炯炯双眸。他不止是“直视”丘坟,他面向的是茫茫宇宙中的奥区。他怀着愤激和焦灼的心情,进行观照和冥索。
3.接上想起唐代孟浩然的《与诸子登岘山/与诸子登岘首》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尚在一作:字在)
翻译:
世间的人和事更替变化,暑往寒来,时间流逝,形成了从古到今的历史。
江山各处保留的名胜古迹,而今我们又可以登攀亲临。
水落石出,鱼梁洲清浅;天寒木落,云梦泽广袤无边。
晋人羊祜纪念碑如今依然巍峨矗立,读罢碑文泪水沾湿了衣襟。
2.《难老》
我读过首诗,大意是:一个赶车的老者说,我少年时候第一次赶车,觉得要一辈子这么活真是怕人,现在,我真的干了这活一辈子。我当时正在少年,看到以后悲恐交加。炫耀年轻,是生猛世界的时尚,因为只能顾眼下,好的坏的,都要跑着去躲去抢,老人和弱者落在最后。秦国生猛,男人们自己背着粮食,以头颅为爵位,敢赌敢干,咬牙切齿地把六王毕了,两眼通红地把四海一了,办成了很多以后一千年里都觉得奇怪的事。那种年头里,礼仪和经验最不值钱,齐国人看不上也看不懂始皇帝做的事,觉得他就差活埋老人了,于是在民间传闻里给他补上。这谣造得挺好,始皇帝重明确的秩序,却对隐性而坚韧的秩序估算不足。爷爷从来没炫耀过经验,一来儿女们虽奉敬他,但并不对他唯命是从,二来,隔些年,他就赶上次生猛年代,旧的那套一再沦为笑柄。他从地上知道的,就是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人再轻狂,也没法子欺哄天地。
父亲和家里通话,尽力用山东口音,可他没什么语言天赋,说的只是招远普通话,只在梦里还有乡音。爷爷耿耿于怀没给他置房子,就把他寄的钱攒下,在全家都快搬出村里时买了邻居的三间房,默默盼我们能回去住上一夜。四叔的浪漫,也许是源自于此——应该说并非浪漫,是执行他的职守,要为子孙留下基业,即便是几块瓦片的象征。这信念,任何革命大局均不可动摇,他的一生一世,全在这小小的村庄里,完成之后可以向上告慰祖宗,向下对得住儿孙,黄泉之下坦然面对为他养儿育女的妻子。不如此,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如此了,即便无济于事,或在眼前失去,他仍有空虚的心安,足以把四婶家里那间小屋里的火烷烧热,沉沉睡去。
四叔是家里出过的最聪明的人。他年轻时被称为“伙四”,因为别人看他读书读呆了。同学间打闹,扔石子擦着了他口袋里的火柴,他就直愣愣地盯着胸前那团火焰,琢磨燃烧的原理。老师都说,数理化卷子上有多少分,他就能拿多少分,肯定是全县头一个考上清华北大的。到了他那年,高考取消了,他不说话,连着一个月去水库边上来回地转,琢磨这背后的原理。爷爷的主意是火速说房媳妇,比他大几岁才好,没有文化也不怕,丑妻近地家中宝。四叔去世时四十几岁,从觉出胸口疼到心脏停跳,只有片刻。爷爷削了个外圆内方的木头戳子,安上把,快到清明和七月十五时,在一省省的黄纸上叮叮叮地敲出印,烧给自己的小儿子。
3.《吃枣的老虎》★姥爷部分很喜欢
对我姥姥来说,活着是无始无终的溪流,过去既不值得记忆,也不值得自豪或羞耻。她的童年在盛产暴民和香油的河北乡下,惨烈苍凉,孤注一挪,旱时黄土板结,涝时颗粒无收,春季没种的,冬季没烧的,只有枣子还中吃。她照看家中几代的孩子,给他们在睡前翻来覆去地讲同一个故事:一头虎如何慢条斯理地从脚趾开始吃掉一个妇人,还用妇人的嗓音与那家女儿说话。中风以后,她认不出我们了,可眼睛还是亮的,整天盯着窗台上的君子兰。我六七岁时,她用出奇的严肃对我说:“你记着,你姥姥的小名叫小梅。”作为特殊的宠爱和信赖,她把通向少女时代的唯一咒语传给了我。隔壁那间屋子里,枯坐着那个跟她过了七十六年的男人,他俩都忘了彼此还活着。
姥姥的爷爷是县内名士,在镇上的生意只剩了家点心铺,只能在年根儿底下发给姑娘们一包石子儿似的炉果核桃酥,后来,连管账的都懒得敷衍这空壳一样的东家。她家的男人,连她妹妹,就剩下当游击队这条路,因为同村的仇家已投靠了另一头。那几间破瓦寒窑的屋子,耗子在房梁上热闹地打架,偶尔有条吃得肥胖的蛇吧塔一声掉下来,迷迷糊糊地趴在地上半天不动。蛇是神物,只能等它自己爬开,得罪了它,它会翻过来逼你数它肚子上的脚。她亲眼看过蛇是有脚的,比娱讼还多。她还要防备阴险的蝎子,它们悄悄顺着背阴处钻到航上来,堑得人哭爹喊娘,有的能毒死一条壮汉。入了冬,天还没黑,她们被饿着肚子赶到坑上硬睡,坑洞里冰凉,身上搭着薄薄一层夹棉,朦胧中数着在房顶上跑来跑去的八路和远处稀稀落落的枪声。她见过日本兵,八路走了,他们准来,由汉奸引着进村,翻不到粮食,汉奸就教他们到磨盘压着的干井下去找,他们蹲在灶台上往锅里拉屎,用压箱底的新裤子擦屁股。日本人走了,八路又回来。有柴烧的冬夜和没柴烧的冬夜交替,直到她长过十七,被两只喷呐和几颗眼泪送着,翻过岗子去。
他带回家的钱没准数,姥姥要忧郁地盘算开销,在家时她没管过家,一到哈尔滨,马上学会了经营穷日子。他俩的衣服干干净净,补丁都藏在暗处。对她而言,最好的局势是月月剩下五毛,有这五毛,就像窗户上糊的那一层高丽纸,挡不了寒气,但落个宽慰。姥爷贴补家用的办法是偷。邻居大多是乡亲投奔乡亲,重血脉和名声,看不上偷鸡摸狗的闲人,可拿日本军列上的东西,不算道德有亏。他本来就贼大胆,和另外几个接应着,爬上靠站的火车偷大米和煤,厥树权做弹弓,打日本人的军鸽吃。她看着胆战心惊,他只觉得是游戏。在怀我大舅时,姥爷终于让日本人抓去了。
生我母亲那年,姥爷不到二十岁,日子虽不轻松,但不耽误学会各种各样的嗜好。先是学抽烟,铁路福利不错,货运段给会抽的每月发两条,不抽白不抽,他也憋着咳嗽叨着棵烟人前人后地晃,很快就落实了两条烟的待遇,但烟瘾很快突破了定额。还爱跳舞,下班回家,先卸下姥姥给续的厚棉裤,挖一指头雪花膏细细地抹脸,买不起毛裤,数九寒天套两条单裤,蹬上供在桌子底下的单皮鞋,往江上俱乐部去赶第一支曲子,姥姥只能小声嘟喳“冻死你个兔羔子”。高兴时,领着全家坐出租马车去看戏、照相。他有过一宿输光一个月工资的光荣,之后仙不搭个三五天,姥姥就昼夜缝活儿、编麻绳、饺鞋垫儿,好歹撑到手里重新结余五毛钱。输过了那次,他不再打扑克了——改玩麻将,关里家带东南西北风数番的玩法,他鄙视东北的“穷和”,牌风很顺,打得也小,他正积极入*,认为*员不该玩得太大。我姥姥就感谢*,若没有*,他不定作出什么祸来。
姥爷在铁路上浸透了浪漫,铁轨通向任何一个方向,呼味过田野、小城镇、许多困守无望的生活,可以肆意地看,略不停留。他去哪儿都不用查时刻表,坐在家里等到别人亵渎与铁道的默契。
他在段上年年看到因下月台被碾成几截的尸体,虽然告诫家里人不许在车站上乱钻,但他们这些男人总爱卖弄危险,在汽笛响时横跨铁轨,站在编组的车头前面卖单儿。他也说不清那次怎么一个没把住,就从车头前的挡板上出溜下去的,怎么就居然没轧死他。一瞬间,四十节车厢的阴影压在他的头顶和背后。幸好他整个身子都完整地落在两道铁轨之间,他总算熟悉车底构造,本能地偏着头使劲贴紧地面,手臂夹紧体侧,脑子里过着白茫茫的念头。他一辈子没服过谁,贴着后脑勺的轰隆声终于给了他教训。火车过去,他缓慢地逐个活动手脚尖,都没事儿,爬起来看看四周,燥眉查眼地出了站。他去肉铺割了一斤前槽,回家包饺子,祭奠一下在车底下吓丢了的半条小命儿。这件事,事隔多年,他才好意思讲。
后来他迷上了钓鱼,钓鱼是好事儿。那时的松花江鱼极多,江轮上常见一人高的狗鱼棒子在水面倒立。他周六下班背上皮兜子就走,礼拜天半夜,带着一身腥味开门进来,把皮兜子墩到地上,抹完手脸,钻进已铺好的被褥睡觉,留姥姥和我母亲收拾。她们逐渐盼望那皮兜子能轻一点儿,回回少说十来斤,多的时候上百条,站鱼、草根、卸鱼、链子,最讨厌的是二三寸来长的嘎牙子和板黄,扎手,困劲儿上来了,不知道是还在收拾鱼还是梦见收拾鱼。再捅开炉子,把成案板的鱼推进铁锅,一直咕嘟到连汤带天都发白。这一大锅,上顿下顿,连左邻右舍,一起吃到礼拜三。
春夏钓鱼,秋冬射猎。他那杆双筒猎枪是东欧进口的,枣红木托沉重油亮,两侧镶着漂亮的白铜雕花,像童话里的。平日枪托套着皮套锁在大衣柜里,枪管和罐头瓶里的铁砂子、炒过的火药放在床下。这枪当年比一辆永久贵,是全家几年的积蓄,姥姥那么软和的性子也暴怒了,磨叨了一年,此时,姥爷像聋了一样,温柔地擦枪。他随意跳上列北去或西去的慢车,去打大兴安岭的野兔、狗子,三江平原的野鸭子,还猎过小野猪——长出獠牙的家猪。“你姥爷一辈子糟踢了那么多性命,怎么没遭什么报应。”我姥姥说,她晾晒过成百上千张兔子皮、狗子皮,并没派过什么用场。斩获多时,我妈领着成群的朋友回家吃熏兔子。他打猎打到六十几岁,眼睛被雪晃得落下毛病。年三十晚上,装上空弹,背上子弹带,向着星空放几枪。九O年,某人物到哈尔滨视察,派出所把他的枪“暂时保管”了,留下张收条,他从此就老了一截。
此外,各种正经活计,他也一看就会,没拜师学过木匠,借来铸凿斧锯,就打了一屋子的家具。他在外是个严肃本分、信誉很好的人,毛病是不卑而亢,对弱者慷慨无度,总被聪明人的几句奉承话支使。他自信凭着自己可以堂堂正正地挣得和守住这辈子所需的一切,他从地包搬到岗上的砖房用了六年,驴车上拉着四口人和一冬天的煤,那是俄国人造的有壁炉和水龙头的房子,有两层篱爸墙的院子。他从平房搬到楼房又用了六年,那是全哈尔滨最早的宿舍楼,在二十年里都招人妒忌。
造反派要他腾出一间时,他提着菜刀站在门槛上,指点当先一个:“来来,你进来一步来说话。”他不买权势的账,也看不起生意人,只崇敬读书有学问的,一心一意地奉行自己理解中的文明:讲理,不说脏话,不干尿事,自豪于他这样的脾气一辈子没打过老婆。姥姥只是撇嘴“他也就是没打呗”。他八十几岁时,我问他是否那天觉悟到真要杀人,他的脸色再度发白,点了一下头。
他青壮时最看不上老年人,嘲笑他爹尿频、邀遇和老朽的气味儿。姥姥给他洗成盆的衬裤,“如今你一样没落下,还不如他”,他就把目光、听力和注意一切都朝向电视,“老虎没牙了”。这样的衰老之后,又经过十年的更加衰老,在无法维系自理时,终于连自尊也卸下,忘净了一切人事,别人听到他的年纪,都用赞美的语气说“这个岁数,可是什么都经历过了”。
如果向七十年前的那个小伙儿描述他日后如何整天垂着头坐在沙发里打睦睡,靠着运气和一根塑料管子尿尿,他一定会愤慨地赌咒决不活成这个样子。所以我至此闭嘴,把他送回他的好日子里去。
remark
1.想起
老舍《何容何许人也》
粗枝大叶的我可以把与我年纪相仿佛的好友们分为两类。这样的分类可是与交情的厚薄一点也没关系。第一类是因经济的压迫或别种原因,没有机会充分发展自己的才力,到二十多岁已完全把生活放在挣钱养家,生儿养女等等上面去。他们没工夫读书,也顾不得天下大事,眼睛老钉在自己的忧喜得失上。他们不仅不因此而失去他们的可爱,而且可羡慕,因为除非遇上国难或自己故意作恶,他们总是苦乐相抵,不会遇到什么大不幸。他们不大爱思想,所以喝杯咸菜酒也很高兴。
第二类差不多都是悲剧里的角色。他们有机会读书;同情于,或参加过,革命;知道,或想去知道,天下大事;会思想或自己以为会思想。这群朋友几乎没有一位快活的。他们的生年月日就不对:都生在前清末年,现在都在三十五与四十岁之间。礼义廉耻与孝弟忠信,在他们心中还有很大的分量。同时,他们对于新的事情与道理都明白个几成。以前的作人之道弃之可惜,于是对于父母子女根本不敢作什么试验。对以后的文化建设不愿落在人后,可是别人革命可以发财,而他们革命只落个“忆昔当年……”。他们对于一切负着责任: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全属他们管。可是一切都不管他们,他们是旧时代的弃儿,新时代的伴郎。谁都向他们讨税,他们始终就没有二亩地,这些人们带着满肚子的委屈,而且还得到处扬着头微笑,好象天下与自己都很太平似的。
在这第二类的友人中,有的是徘徊于尽孝呢,还是为自己呢?有的是享受呢,还是对家小负责呢?有的是结婚呢,还是保持个人的自由呢?……花样很多,而其基本音调是一个——徘徊、迟疑、苦闷。他们可是也并不敢就干脆不挣扎,他们的理智给感情画出道儿来,结果呢,还是努力的维持旧局面吧,反正得站一面儿,那么就站在自幼儿习惯下来的那一面好啦。这可不是偷懒,捡着容易的作,也不是不厌恶旧而坏的势力,而实在需要很大的勉强或是——说得好听一点——牺牲;因为他们打算站在这一面,便无法不舍掉另一面,而这个另一面正自带着许多媚人的诱惑力量。
何容兄是这样朋友中的一位代表。在革命期间,他曾吃过枪弹:幸而是打在腿上,所以现在还能“不”革命的活着。革命吧,不革命吧,他的见解永不落在时代后头。可是在他的行为上,他比提倡尊孔的人还更古朴,这里所指的提倡尊孔者还是那真心想翼道救世的。他没有一点“新”气,更提不到“洋”气。说卫生,他比谁都晓得。但是他的生活最没规律:他能和友人们一谈谈到天亮,他决不肯只陪到夜里两点。可有一点,这得看是什么朋友;他要是看谁不顺眼,连一分钟也不肯空空的花费。他的“古道”使他柔顺象个羊,同时能使他硬如铁。当他硬的时候,不要说巴结人,就是泛泛的敷衍一下也不肯。在他柔顺的时候,他的感情完全受着理智的调动:比如说友人的小孩病得要死,他能昼夜的去给守着,而面上老是微笑,希望他的笑能减少友人一点痛苦;及至友人们都睡了,他才独对着垂死的小儿落泪。反之,对于他以为不是东西的人,他全任感情行事,不管人家多么难堪。他“承认”了谁,谁就是完人;有了错过他也要说而张不开口。他不承认谁,乘早不必讨他的厌去。
怎样能被他“承认”呢?第一个条件是光明磊落。所谓光明磊落就是一个人能把旧礼教中那些舍己从人的地方用在一切行动上。而且用得自然单纯,不为着什么利益与必期的效果。他不反对人家讲恋爱,可是男的非给女的提着小伞与低声下气的连唤“嘀耳”不可,他便受不住了,他以为这位先生缺乏点丈夫气概。他不是不明白在“追求”期间这几乎是照例的公事,可是他遇到这种事儿,便夸大的要说他的话了:“我的老婆给我扛着伞,能把人碰个跟头的大伞!”他,真的,不让何太太扛伞。真的,他也不能给她扛伞。他不佩服打老婆的人,加倍的不佩服打完老婆而出来给她提小伞的人,后者不光明磊落。
光明磊落使他不能低三下四的求爱,使他穷,使他的生活没有规律,使他不能多写文章——非到极满意不肯寄走,改、改、改,结果文章失去自然的风趣。作什么他都出全力,为是对得起人,而成绩未必好。可是他愿费力不讨好,不肯希望“歪打正着”。
他不常喝酒,一喝起来他可就认了真,喝酒就是喝酒;醉?活该!在他思索的时候,他是心细如发。他以为不必思索的事,根本不去思索,譬如喝酒,喝就是了,管它什么。他的心思忽细忽粗,正如其为人忽柔忽硬。他并不是疯子,但是这种矛盾的现象,使他“阔”不起来。对于自己物质的享受,他什么都能将就;对于择业择友,一点也不将就。
他用消极的安贫去平衡他所不屑的积极发展。无求于人,他可以冷眼静观宇宙了,所以他幽默。他知道自己矛盾,也看出世事矛盾,他的风凉话是含着这双重的苦味。
是的,他不象别的朋友们那样有种种无法解决的,眼看着越缠越紧而翻不起身的事。
以他来比较他们,似乎他还该算个幸运的。可是我拿他作这群朋友的代表。正因为他没有显然的困难,他的悲哀才是大家所必不能避免的,不管你如何设法摆脱。显然的困难是时代已对个人提出清账,一五一十,清清楚楚。他的默默悲哀是时代与个人都微笑不语,看到底谁能再敷衍下去。他要想敷衍呢,他便须和一切妥协:旧东西中的好的坏的,新东西中的好的坏的,一齐等着他给喊好;自要他肯给它们喊好,他就颇有希望成为有出路的人。他不能这么办。同时他也知道毁坏了自己并不是怎样了不得的事,他不因不妥协而变成永不洗脸的名士。革命是有意义的事,可是他已先偏过了。怎办呢?他只交下几个好朋友,大家到一块儿,有的说便说,没的说彼此就楞着也好。他也教书,也编书,月间进上几十块钱就可以过去。他不讲穿,不讲究食住,外表上是平静沉默,心里大概老有些人家看不见的风浪。真喝醉了的时候也会放声的哭,也许是哭自己,也许是哭别人。
他知道自己的毛病,所以不吹腾自己的好处。不过,他不想改他的毛病,因为改了毛病好象就失去些硬劲儿似的。努力自励的人,假若没有脑子,往往比懒一些的更容易自误误人。何容兄不肯拿自己当个猴子要给人家看。好、坏,何容是何容:他的微笑似乎表示着这个。对好友们,他才肯说他的毛病,象是:“起居无时,饮食无节,衣冠不整,礼貌不周,思而不学,好求甚解而不读书……”只有他自己才能说得这么透澈。催他写文章,他不说忙,而是“慢与忙有关系,因优故忙。”因为“作文章象暖房里人工孵鸡,鸡孵出来了,人得病一场!”
他若穿起军服来,很象个营里的书记长。胸与肩够宽,可惜脸上太白了些,不完全象个兵。脸白,可并不美。穿起蓝布大衫,又象个学校里不拿事的庶务员。面貌与服装都没什么可说,他的态度才是招人爱的地方,老是安安稳稳,不慌不忙,不多说话,但说出来就得让听者想那么一会儿。香烟不离口;酒不常喝,而且喝多了在两天之后才现醉象——这使朋友们视他为“异人”;他自己也许很以此自豪,虽然“晚醉”和“早醉”是一样受罪的。他喜爱北平,大概最大的原因是北平有几位说得来的朋友。
载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人间世》第四十一期
《人间世》是林语堂在上海于-年创办的刊物。年4月创刊,以刊登小品文为主,提倡幽默、闲适、性灵。主张“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笔调”,采取与政治保持距离的自由主义立场。
4.《桃园,地瓜》★最后一段议论很喜欢
《桃园》四千个字,是说:县衙杀场近邻一个桃园,桃园里只父女二人,爱喝酒的王老大和十三岁的阿毛。阿毛生了病(总给人不久于人世的预感),王老大出来进去,暗暗忧心这个女儿。阿毛看天上的月亮,心里空空的,有时掠过山外母亲的坟、来年种几株橘树、曾路过桃园的尼姑。临睡前,王老大预备过两天去问一问菩萨,振作了一些似的问阿毛想什么吃,她随口说:“桃子好吃。这时,故事的语句一转,“阿毛并不是说话说给爸爸听,但这是一声露雾,爸爸的眼睛简直呆住了,突然一张,——上是屋顶”。次日的事情虽然奇绝,但是语言使用的是下坡路上的惯性:现在不是结桃子的季节,王老大在街上失魂落魄地用酒瓶子换了三个玻璃做的桃子,预备捧回去给阿毛看看,结果被路遇围观的孩子撞碎了。
读这故事能有所触动,多半在那句“桃子好吃”上,阿毛为什么说“桃子好吃”,王老大为什么觉得是一声霹雳——于文中也是一响有闪光的霹雳——各有各的解法,从阿毛这边,从王老大那边。或者无所谓:这是两个存在过也没什么痕迹的人,“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那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