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录者童志刚谨案:童锡梁所著回忆录《观化一巡》(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年版),其内容既包括家族往事和个人经历,也涉及其对历史事件的思考和品评,不乏独到深刻之见。童锡梁清末留学日本,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六期,归来后受清廷之封为炮兵科举人,谭延闿都督湖南之初,童锡梁受邀出任军务部长、省城防守司令,目睹且亲历了清王朝覆灭的全过程,感触颇深,乃于《观化一巡》中专辟一章谈论其对清室覆亡的看法。该书内容深厚,颇值一读,惜未有大陆版本而见者非众,特于重读之际随手抄录此章(原书P-)如下,以飨同好。
清在中叶以后,泄沓因循,军政窳败,外患日深。洪杨捻回,起而乘之,已有必亡之势矣。观曾文正初期书牍,于当年时事风气,可见一斑。盖咸丰耽于宴游,处事无识,道光舍奕?而立之,实为亡徵。然其人汉化甚深,观故宫文献之所披露,其手批谕旨,文字斐然,此虽无关于治道,然因此而得汉人之爱戴。湘中诸生,出死力以戴之,所关实非细也。(李续宾三河战死,咸丰手批曾折云:惜我良将,不克令终,尚望英灵不昧,他年生申甫以佐予也。见者或为之感泣。)
咸丰既殂,西后赖恭王奕?之力,诛锄顾命,独揽大权,国事惟恭王是听。恭王杀肃顺而用其重用汉人之谋,可谓有识。遂以削平大难,而功高震主,屡经摧折,不得不以昏庸自晦,苟全性命于猜暴之朝,实清廷之一大损失也。向使道光当年不立奕詝而立奕?,则后此数十年之历史,必不如是演变;而曾、左诸公或能发挥抱负,以成中兴之业,亦未可知。西太后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俨然则天复生,实则徒慕虚荣,见识猥下。观故宫所存之手笔,知其于文字尚未通顺,其所以能专政数十年,亦惟恃其心狠手毒,以巩固其宫廷之地位而已。是时外患之凭陵日烈,而国内之积弊依然,非有根本之改革,罔克有济。而宫廷蹈常习故,大政主持无人,故诸贤虽扶危定倾于一时,而终不能奏革新之业者,以痼疾已深,枝枝节节而疗之,终无济于事也。
咸、同诸贤,自以曾公为表率,而曾公即不得已而出者,观其在京之时,虽以文名清德,为有识者所推重,而落落难合,所如不偶,欲弃官归田者屡矣,而卒不果者,以当时士人,为贫而仕,弃官则无以资生而已。及丁内艰归,值洪杨窜湘,乃为乡人所举,出办团练。其意但欲保一乡之免于浩劫,岂有经营天下之心哉?洪杨之起,以邪教煽惑愚民,亦黄巾、白莲之类,不过更掺入外洋邪说,遂因而更激发士人卫道之心。当时湘中诸生,奋而起兵、前赴后继者,乃欲扶持纲常名教,非欲必为满人巩固治权也。
然既以一隅抗滔天之祸,其势必有所推崇,然后可以资号召。满人入主中国,已二百年,人们习而安之,明末亡国之痛,已成历史上之陈迹矣。抑明之所以亡,亦亡于阉宦流贼,满洲乃收渔人之利耳。及其入关,颇革明之弊政,虽钤束士大夫之言论,而实能轻徭薄赋,怀柔小民。民生其间者,真有“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之慨。故洪杨虽席卷数省,而真实之农民,罔或归之,以其所揭櫫以号召者,与人心格格不相入也。
故湘军之起,以维持现状、保存文化为帜志,人乃冒百死以赴之。向使无此共同之意志,岂三数书生所能挟之以趋哉?抑满汉之界,当时官场中位置之分配,虽尚有之,然与人民无预。使湘军当时举一排满之帜,目标必含混而不明,树敌若多,乃举事者之大忌。即洪杨之起,其初期文告,亦但鼓吹邪说,并不涉及种族,其后建都南京,江浙人士混入,于宫殿对联中始述及之。然其所恃以鼓舞徒*之道,亦并不在此。
湘军既以扶持清室为号召,由保乡而不能不保省,由保省而不能不灭贼,事势推迁,其初并无一定之计划,亦冀他方合势,乱可速平也。及和张覆没,重任始全付于湘军,始有全盘之方略,然亦仅以平定江南为止。至于平捻,则不能不付托于后起之淮军;平回,则依赖特起之楚军。事变续发,欲罢不能,皆非始念所及。及大乱既平,诸公亦垂垂老矣。其于革新庶政,曾公之在南京,左公之在西北,未尝不惨淡经营,而成效未举者,以其牵涉太广,非有全盘之计划,而枝节以为之,必用力多而成功少也。故二公之事业,止于戡定内乱,大违生平之抱负。故曾公临终日记,有“生平志事,如败叶满山,苟活人间,惭愧何极”之语。而左公之在闽江,亦欲捐躯命于法舰,知其隐痛深矣。而清廷方狃于胜利,溺于宴安,痼弊重重,牢不可破。不能用湘淮人士方新之气,以策维新。于是而清之亡决矣!
说者谓,以当时二公之势力,左提右挈,举行革命,岂不一呼而集,何乃拘墟自守,不敢为非常之事耶。不知人之立身,自有本末,当起兵之始,赤手空拳,不得不利用清廷之名位,以纠合徒众,已又即以其势力而倾覆之,此近世反复小人之所为,乃士君子之所羞道。即如曹孟德、司马仲达,亦必积渐培养其力,锄除异己,然后阴谋移鼎。而湘军之起,坦怀待物,开诚布公,与曹、马路径不同,势不能中途而改辙,纵令为之,亦必无成。近世辜鸿铭,谓曾公如行排满革命,必分崩离析,徒为外人驱除。盖亦有见于此也。
当时王湘绮亦不满于湘人之功业者,尝于日记中言,湘人出死力以护满人之特权,实为不值。乃发奇想,欲曾公入政府,辅幼主,挟天子以令全国,如张江陵之所为。尝谒公畅述己见,公默然不答,据案独书临字。有顷,公起如厕,湘绮起窥公所书,皆“谬”字也。公之卒也,湘绮以联挽之云:“生平以张叔大自居,异代不同功,戡定独传方面略”云云。惠敏得此联即毁之,盖公于江陵之政绩,称许则当有之,若谓以之自居,则厚诬矣。公虽功盖全国,而不能入主枢机,欲其为张叔大,岂不谬哉。厥后左文襄一入军机,不旋踵而出,盖旅进旅退,非左公所耐,而中央政权为亲贵所把握,非疏远外臣所能左右也。
抑咸同以后,湘淮军布满全国,财政权亦多操于疆吏之手,而政府亦未闻有防闲之处置,盖积重难返,满人自审无统治之力,甘将治理之权让诸汉人。但欲巩固中枢,保其富贵,满汉之迹,已略泯矣。而妨贤嫉能者,反在自命清流之汉人蔡寿祺、朱镇之流,欲将诸贤功业,一笔抹杀,以快其媚嫉之私。政府亦不免利用之以抑功臣之气,此固无关于满汉之争,而百端掣肘,终于一事无成。李文忠于同侪为年少,寿又最高,与外人接触亦最多,服官数十年,亦时时欲有所兴革,而终无所成者,以根本不立,疆吏所为,均枝节之事,必无济也。
相传甲午战时,戈登自英来访,见李于天津,谓之曰:我离华多年,初以为必大有进步,不图乃大不副所望,我意中国若得公做皇帝者,庶几有望。不然,殆矣!李急掩其口曰:此非人臣所宜闻也。相与一笑而别。此虽戈登戏言,实当时实情也。盖吾国习于君主专制,已数千年,无英明之主以主持于上,虽有志士仁人,涂肝脑,苦心力,亦终无补于事。当国事飘摇之时,经咸同诸贤之扶持而不能救,虽以中材之主临之,亦殆哉岌岌,况重之以混乱之女主哉!(未完待续)
附作者童锡梁简介:
童锡梁(-),字梅岑,湖南宁乡人,系清末浙江温处兵备道童兆蓉长孙,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六期(-)炮兵科毕业——有些资料将童锡梁列入步兵科,当属误记——与唐继尧、程潜、李烈钧等同期同科。年11月,清政府陆军部召集由日本归国在各省服务的士官学生举行会试,童锡梁成绩优等授炮兵科举人。曾任前清协参领,加入过同盟会。年12月与程潜等同时被授予陆军少将加中将衔,曾佐谭延闿为湖南省军事部长,省防守备队司令等职。其后见国是日非,遂淡出军政界。年去台湾,定居嘉义县,卒于年,得“总统府”颁“志节长昭”四字匾额。
童锡梁虽然身在军旅,却堪称儒将,上世纪三十年代曾翻译《国民*联俄容共外史》(日本人布施胜治著,原名《列宁之俄与孙文之华》),因故未能出版。存世著作有《观化一巡》,译著《战争与和平》(台湾世界书局年版)。《观化一巡》原稿5册,《战争与和平》原稿9册,现存于台湾赵恒惕先生档案之中。童锡梁与赵恒惕为日本士官学校第六期同学,其妹童锡翰嫁与赵恒惕为妻,故有此节。童锡梁的另一个妹妹童锡桢毕业于日本女士高等师范学校,曾任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校长,年当选为首届国大代表,年在台湾去世;其夫李不韪(印农)系成立于年的青年*的创始人之一,曾任该*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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