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5月13日到15日,印尼多地发生针对华人的暴力事件,造成上千人丧生,史称“黑色五月暴动”。这不是印尼第一次排华,年,印尼军方以反共的名义进行大屠杀,据说数十万华人受牵连遇害。(有兴趣可看纪录片《杀戮演绎》)
这个遥远国度的暴行影响如此深远,以至多年以后,年5月,我准备动身去印尼工作前,一些朋友会提起印尼屠杀华人的往事,叮嘱我注意安全。而同时,我也会惊讶于我们对于这个国家的无知,有朋友会问,印尼和印度是什么关系?
我今天不打算专写排华事件本身,很多二手资料在网上很容易搜到,而描述之外的反思似乎更加稀缺和有价值。本文分两大部分,首先我会罗列自己在当地的一手感性见闻,给人虽不全面但相对多元立体的印尼印象(配图都是我在印尼自己拍的)。之后我会聊到暴行背后的一些原因及不成熟的思考,也欢迎读者探讨。
一
海关人员有时会明着收取贿赂,用蹩脚普通话跟你说:小费。小费。至少相当于块人民币的印尼卢比,才能过关。
雅加达是摊大饼建城的典范,堵车严重,基建也不行,地铁修了很久,前两年才通。我有同事住在城郊,每天早上五六点起床,先坐火车,再打Gojek去公司,有时还赶不上9点打卡。
Gojek是印尼本土独角兽,相当于美团+滴滴,送人也送货,载体主要是摩的。价格便宜,日活不错,我出门常用,还跟他们搞过商务合作。不过Gojek骑手大多不会英文,我也不懂印尼语,在app下单后,接到骑手打来确认位置的电话,就得找个路人,比划比划,让他帮我接电话用印尼语说明。所幸总有人热心帮忙,就我个人有限的经验,%。
印尼同事,下班即走,常常请假,加班一定会申请加班补贴。
贫富差距大。比如雅加达市中心centralpark的shoppingmall卖的国际奢侈品大牌,高档餐厅价格和公寓的租金,都不输中国一线城市。站在高大的公寓楼上能看到周边大片低矮平房组成的贫民区。有点像广深的高楼与城中村共生,但印尼城市高楼密度低,首都的发展水平跟中国二三线城市相类。
雅加达一角,管窥城市规划布局
我的一个同事父母都是公务员,家里比较有钱,好几辆车,他说,印尼公务员一般都挺有钱。
印尼全民“信教”,因为其宪法规定每个印尼公民都要登记宗教信仰(源自印尼建国五原则Pancasila)。一些华人本没有宗教信仰,一般会填佛教或儒教。
印尼几个重要宗教,穆斯林最多,爪哇、苏门答腊岛多为伊斯兰教,且苏门答腊教派更趋保守;巴厘岛是印度教;巴布亚的部落居民或者皈依基督教,或者存留原始崇拜。
信教虔诚程度多元。很多女生不戴头巾。我见过年轻穆斯林同事在斋月白天吃饭也并不为意。有人严格遵守伊斯兰教义,一天祈祷五次,出差路上路过个清真寺就要下车进去祈祷。也有人不怎么祈祷。一些穆斯林女生泡温泉下水也会裹得严严实实。
万隆某温泉,右侧那位戴头巾的黑衣妹子,就是这种穿着下水的
我去泗水出差,当地销售经理给我讲故事:他一中国来的朋友,没有印尼驾照,一天借了别人的车酒驾,还轻微碰到了警车。我说,这要在中国还不被罚死。他说,这哥们后来找关系贿赂警长,前后花了相当于一两千人民币的钱,就被放出来了。
一次我接受印尼一媒体采访。谈到在印尼的产品线布局,我说,考虑到印尼经济发展和消费水平都较中国低,我们将主打性价比高的机型。事后,帮安排采访的同事私下对我建议,以后请不要对记者说印尼发展不如中国这种话。我反应过来,连忙道歉。虽然是实话,但也可用其他方式表达,或者不说。后来报道出来,没那句话。
国家自尊不只体现在言辞上,也有利益考量。印尼对4G智能手机有进口限令,其零部件须有一定比例(年是30%)在当地采购,旨在保护本土产业并拉动就业,也增加了外商建厂成本,并迫使一些厂商离开印尼,比如一加。
印尼贫民区一角,有些地方挺整洁,有些也脏乱
我观察到,在印尼,卫生间里做清洁工的大多是年轻小伙子,这跟在中国同样岗位上多为大妈大爷形成鲜明对比。并非行业歧视,只是年轻人相比老人会有更多选择,为什么去做没有技术含量又收入低的清洁工?我跟当地的朋友探讨此事,发现原因可能在于:印尼整体教育水平有限,贫富差距大,导致很多印尼年轻人考不上公立学校,却又无法负担私立学校的高昂学费,无法或没有意愿继续上学,没有专业技术,印尼人消费观相对潇洒,及时行乐,清洁工不用太吃苦,挣得虽少有钱花就好,他们也会贷款买自己工资负担不起的奢侈品。
博物馆里的印尼女孩
前几年,现金贷、P2P等金融业务在中国被封禁而式微后,印尼成为很多中国公司转战之地。印尼人超前的消费观念,更容易被割韭菜,但由于借款人收入低,偿还风险更大。这些业务逐渐被印尼政府纳入更严厉的监管。
加里曼丹(中国古称“婆罗洲”)是世界第三大岛,有红毛猩猩保护区。这种动物在几十年前被偷猎者剥皮、吃肉甚至被强迫卖淫,濒临灭绝,现在由于印尼政府加大保护力度,数量和生活质量都有回升。
加里曼丹保护区的红毛猩猩
印尼是少有的对中国人免签(旅游1个月)的国家。
印尼东端的巴布亚省,是新几内亚岛的西半部分(东部属于另一个国家巴布亚新几内亚),距首都雅加达三四千公里,坐飞机要6小时(时差2小时),岛民从人种到宗教文化语言都与爪哇人不同,因此常闹独立和骚乱。
巴布亚Wamena,大爷戴着koteka,文艺方便可装钱
在巴布亚的旅途中,有些村民看我是外乡人,会表情痛苦地问我有没有药。这里卫生条件差,医院诊所很少且交通差,偶尔几条好路还是年佐科上任后才修的。物价高,因为孤悬海外物资匮乏,运输成本高。电力不足,我睡的草屋里晚上没电,晚上在酋长的草屋里生火吃饭聊天,捱到快半夜才回屋睡。
与部落村民合影
原始部落,老一辈的人会穿戴以koteka为代表的传统服装,但很多年轻人都去镇上打工了,再过几十年,部落传统的传承可能会遇到断层,或者过于商业化(就像云南某些地方的情况)不过现代化当然也有好处,比如部落妇女因家人去世而切手指的传统陋习也在消失。
家庭成员去世后,女性需切掉手指,去世一个切一个,有些老奶奶快没手指了
模拟部落战争的仪式,几十年前还是真打
二
印尼可算是个人类学宝库,在此获取的田野调查,为很多有影响力的人类学理论,提供了灵感和素材。
比如,格尔茨通过观察巴厘岛的斗鸡活动,提出人们通过“深层游戏”(deepplay),获取超越物质之上的,对声望和尊严的需求。(详见《文化的解释》)
比如,斯科特提到生活在印尼廖内群岛海上的奥朗劳特人(oranglaut,类似明清闽粤地区的疍民),他们住在船上,“隐身于群岛的复杂水域中以逃避猎奴者和国家”,践行无政府主义生活方式。(详见《逃避统治的艺术》)
就连奥巴马的老妈安·邓纳姆,都一直在印尼研究人类学,还出过本书《困境中求生存——印度尼西亚的乡村工业》(我没读过,有兴趣可以找来看)
而跟本文主题联系较大的,是另三本与印尼相关的书: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贾雷德·戴蒙德《剧变》,伊莉莎白·皮萨尼《印尼etc.:众神遗落的珍珠》。这三位作者都在印尼待过多年,作品各取角度,多有洞见,有兴趣的读者可找原作细读。
最后一本的书名很有意思,也有来历:etc就是单词etcetera,“等等”的意思,而这个梗又来自年印尼国父苏加诺发表的《印尼独立宣言》:“我们是印尼子民,在此宣告印尼独立,将尽快完成权力转移,以及其它事宜。”etc指代的就是这个“其他事宜”。
那么,独立之后,印尼一直在处理的“其他事宜”是啥呢?就是那个安德森所言之“想象中的共同体”,现代民族国家的构建。
Indonesia这个词,在年以前不存在,还是被欧洲人发明出来,指代荷兰人殖民的那一系列群岛。这块区域的居民没有统一的语言,没有国家认同,甚至并不团结抵抗荷兰人的侵略,爪哇岛的部落还加入荷兰军队,对付苏门答腊岛上的宿敌。年印尼独立时,其所继承的是荷兰殖民地区域的领土,但是这广阔区域中的居民,语言风俗宗教多有不同,并无民族国家认同感。
最大面值的印尼卢比,左边人物为苏加诺
中国人未必很容易理解印尼这种“想象的共同体”快速从零到一的过程。与印尼不同,作为历史悠久的大国,我们在近代民族国家概念形成之前,就已经在民族融合,官僚制度,货币体系,文化认同等方面,逐渐在构建对共同体的想象。我觉得容易忽略的一点在于,最后一个王朝清朝以较落后文明的异族入关,统治更多数的汉人,因自卑而保守,如强迫蓄辫,文字狱,闭关锁国等,但另一面也因同样心理而追求稳定,如编纂四库全书,官话推广,平衡满汉官员数量的制度设计等,虽说主观上是为维持统治,但也在客观上成为文化自觉和民族融合的粘合剂,再加上其军事上的强势,又将回蒙藏等少数民族及区域,也更深度纳入物理以及文化的版图。在中华民族这个“想象的共同体”塑造上,清朝或许比在意华夷之辨的汉族政权更有力度。
说回印尼。在探索民族国家构建过程中,各方势力难免摩擦,这也导致了年代印尼大屠杀事件。当时印尼有三股势力,军方,政府,印尼共产*。三方缺乏政治妥协,最终军方胜出,裹挟政府,煽动民众,大肆屠杀印尼共产*,期间也不少华人无辜遇害。随后,军方代表苏哈托取代原政府领袖苏加诺,独裁印尼30年。
印尼日惹地区年反共活动场景复原(日惹博物馆)
年代反共大屠杀,给印尼最深远的影响,不只是生灵涂炭,而是统治思维:抛弃政治上的妥协,更多用强制和暴力解决问题。
按照戴蒙德在《剧变》中的说法,苏哈托的核心思想是:“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没有争议。苏哈托便沿此路构建印尼“想象的共同体”。
政治上,他以军队为后盾,维持高压。比如:禁止罢工;不允许华人使用中文名和中文书写(所有人都必须是印度尼西亚人,必须用印尼语);防止亚齐、巴布亚省、东帝汶等边缘地区自治或独立;实质上的一*专政——表面上的多*制只是为了国际地位合法性的幌子。
经济上,他雇用西方经济学家(人称“伯克利黑帮”),并争取外资,充分利用本国资源,促进发展。但同时并未建立民主法治等制衡力量(苏哈托不相信印尼人能搞民主),催生军方及官僚系统的腐败,资源集中到上层,苏哈托家族自己就是最典型案例。
东帝汶的独立,是缺乏政治妥协思维而产生的另一个后果。帝汶岛本是个小岛,其西部属于印尼,东部被葡萄牙所占。年葡萄牙打算撤离时,印尼本有机会用和平外交手段,将其纳入自己的版图。然而,印尼却选择了暴力入侵与杀戮。结果在国际社会的干涉下,东帝汶最终独立,却也失去了四分之一的人口且十分贫困,可谓两败俱伤。
这三类事:反共及排华大屠杀,入侵东帝汶,以及将一个前无统一历史,拥有1.7万个岛屿,多种方言,多种宗教的区域,粘合成一个叫做印度尼西亚的国家,并让上亿人形成国家认同意识,其背后是一贯的逻辑:暴力。
但暴力无法真正解决问题,还有强烈副作用。年排华骚乱,可能是当权者为转移东南亚金融危机的视线,但此事没多久,独裁者苏哈托就被迫下台。
目前看来,印尼已成功建立起一个有国民认同感的民族国家,且似乎政治上也在良性方向发展,平民出身的佐科,已在合法选举中,两次打败军方人物,连任印尼总统。但因其在构建国家过程中的原罪和逻辑,背后也隐藏危机,军方仍有很强势力,依然腐败的官僚系统,极端伊斯兰主义冒头,贫富差距巨大,都是附在这个国家身上的毒瘤。
以宗教为例。相比中东等伊斯兰国家,印尼拥有全世界最多穆斯林,却更加包容。
一个伊斯兰家庭,在印度教遗址普兰巴南前合影
但我们也要看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印尼etc.》中提到,当权者会默许乃至花钱,让黑帮混混(对外称“自由民”)去做一些国家机器不便出面之事,比如殴打反政府的学生运动的参与者、攻击调查军人施虐案件的人权委员会办公室等。而这些自由民,往往以伊斯兰组织成员的身份出现,并以宗教的名义施暴。
我从“捍卫伊斯兰阵线”和类似的组织身上,看不出印尼伊斯兰教被阿拉伯化的迹象,反倒觉得正统伊斯兰教被印尼化了。他们取代既有的自由民身份,为喊价最高的人出卖其神圣使命,非常符合印尼作风。宗教的势力和名义,是政客或将军们实现其野心的工具:
早在苏哈托时代,一些半点也不宗教化的政客就已经把不少伊斯兰法规和教条改成正式法案,目的只在拉拢乡间教士的支持,叫他们去说服选民支持自己当选。这种政治权力与宗教之间的交易其来有自,如今只是扩大到金钱和流氓身上而已。每逢选举,这类神圣同盟就会发生作用,台上是著名教士公开违法替人助选,说不投票给某某人是违抗真主旨意;台下则是收了钱的“信徒”群情汹涌,立誓为真主而战。我们要是在新闻片段看到这等场面,不知就里,自然得说“印尼真是变得更加伊斯兰化了”。
年日惹地区公民投票选举场面复原(日惹博物馆)
但如此利用宗教,也会形成反噬,近年来的“钟万学事件”,极端伊斯兰组织在印尼发起的恐怖袭击,都可作为注脚。
很多媒体在说,印尼2.6亿人口排名世界第四,市场规模潜力大,年轻人口比例高,有巨大的人口红利等等,好像印尼就是未来之国一样。但结合我们本文列举的很多现象及其背后成因,又需要反思其它变量了。
写到最后,来抒个情吧,挺想念我的印尼朋友们。
想念我们一起的时光。我们一起,到雅加达的海边酒吧吹风,去泗水的大排档吃沙爹烤肉,在万隆的覆舟火山下泡温泉,拍摄茂物的植物园和瀑布,你们教我简单的Bahasa(印尼语),我们还会聊起JackMa和《了不起的盖茨比》。
疫情未过,你们多保重。期待重逢,痛饮Bintang,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至少从你们身上,我没有看到22年前那暴力的种子,也但愿悲剧永不再发生。
老黄历先生